孔乙己改编：对不起他是个学霸

　　附中教学楼的格局，是和别处不同的：都是每层两个单元活动室，九个并排的教室，教室里面有黑板和桌椅，可以上课自习。答疑的人，傍午傍晚放了学，每每花四五分钟，带一本书，——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，现在每天要涨到几十分钟，几本书，——老师坐着，慢慢地说了解释；倘肯多问一道，便可以得到答疑的分数，作过评分了，如果问到相对论微积分，那就多探讨一阵，但这些学生，多是学渣，大抵没有这样博学。只有作学霸的，才踱进教室隔壁的图书馆里，自问自答，慢慢地自学。

　　我从十五岁起，便在附中的西楼里当学生，老师说，样子太傻，怕成不了大学霸，就在活动室做点事罢。外面的学渣学沫，虽然容易说话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。幸亏成绩说得过去，重修不得，便改为学渣了。

　　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教室里，专管我的科目。虽然没有什么挂科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， 有些无聊。老师是一副凶脸孔，让同学没有好声气，教人活泼不得；只有学霸上学，才可以笑几声，所以至今还记得。

　　学霸是上课听懂唯一的人。总是满口微分积分，教人半懂不懂的。因为他学习好，别人便从词典上的“学界的恶棍”这半懂不懂的话里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，叫作学霸。学霸一到教室，所有写题的人便都看着他笑，有的叫道，“学霸，你过评又加分了！”他不回答，对老师说，“两份数学报告。”便排出九十张纸。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， “你一定又考高分了！”学霸睁大眼睛说，“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……” “什么清白？我前天亲眼见你小练习1.4，画着勾。”学霸便涨红了脸，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，争辩道，“1.4……满分1.5……扣0.1的小练习，能算高么？”接连便是难懂的话，什么“和差化积”，什么“函数”之类，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：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听人家背地里谈论，学霸原来也挂过科，但终于没有留级，又不会退学；于是愈学愈好，弄到将要竞赛了。幸而写得一笔好字，便做点小练习，换过评分。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，便是强迫症。作不到满分，便连人和小练习和教材，一齐失踪，去找老师答疑。如是几次，叫他做小练习的人也没有了。学霸没有法，便免不了偶然做些考满分的事。但他在我们班里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，就是从不骄傲；虽然间或没有考满分，暂时记在龙创上，但不出一月，定然考满，从龙创上得到了过评的成绩。

　　学霸作过半打题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，旁人便又问道，“学霸，你当真挂过科么？”学霸看着问他的人，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。他们便接着说道，“你怎的连半个不及格也捞不到呢？”学霸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，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，嘴里说些话；这回可是全是微积分相对论之类，一些不懂了。在这时候，众人也都哄笑起来：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。

　　在这些时候，我们可以附和着笑，老师是决不责备的。而且老师见了学霸，也每每这样问他，引人发笑。学霸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，便只好向学渣说话。有一回对我说道， “你读过书么？”我略略点一点头。他说，“读过书，……我便考你一考。三角函数的公式，怎样写的？”我想，学渣一样的我，也配考么？便回过脸去，不再理会。学霸等了许久，很恳切的说道，“不能写罢？……我教给你，记着！这些公式应该记着。将来做学霸的时候，做题要用。”我暗想我和学霸的等级还很远呢，而且学霸也从不写作业；又好笑，又不耐烦，懒懒的答他道，“谁要你教，不是扣扣赛赛么？”学霸显出极高兴的样子，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课桌，点头说，“对呀对呀！……和差化积有四个公式，你知道么？”我愈不耐烦了，努着嘴走远。学霸刚用钢笔蘸了墨水，想在草稿纸上写字，见我毫不热心，便又叹一口气，显出极惋惜的样子。

　　有几回，隔壁教室同学听得笑声，也赶热闹，围住了学霸。他便给一人讲一道题。同学听完题，仍然不散，眼睛都望着学霸考试的卷子。学霸着了慌，伸开五指将卷子罩住，弯腰下去说道，“高分不多了，我已经不多了。”直起身又看一看分数，自己摇头说，“不多不多！多乎哉？不多也。”于是这一群同学都在笑声里走散了。

　　学霸是这样的使人快活，可是没有他，别人也便这么过。

　　有一天，大约是期中前的两三天，老师正在慢慢的出题，登陆龙创，忽然说，“学霸长久没有答疑。还考了十九个满分呢！”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答疑了。一个做题的人说道， “他怎么会来？……他参加了竞赛了。”老师说，“哦！”“他总仍旧是考。这一回，是自己发昏，竟考到全国联赛里去了。国家的东西，考得的么？”“后来怎么样？”“怎么样？先考初试，后来是复试，考了大半天。”“后来呢？”“后来作完了题了。” “作完了怎样呢？”“怎样？……谁晓得？许是得奖了。”老师也不再问，仍然慢慢的出他的题。

　　期中之后，作业是一天多比一天，看看将近期末；我整天的看着书，也须做些题目了。 一天的下半天，没有一个听讲的同学，我正合了眼坐着。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，“出一道题。”这声音虽然极低，却很耳熟。看时又全没有人。坐正起来向旁边一望，那学霸的手便在高举着。他脸上黑而且瘦，已经不成样子；见我看他，又说道，“出一道题。”老师也回过头来，一面说，“学霸么？你还考了十九个满分呢！”学霸很颓唐的仰面答道，“这……下回考不了罢。这一回是难题，分数要低。”老师仍然同平常一样，笑着对他说，“学霸，你又考了竞赛了！”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，单说了一句“不要取笑！”“取笑？要是不考，怎么会得奖？”学霸低声说道，“瞎蒙，蒙，蒙……”他的眼色，很像恳求老师，不要再提。

　　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，便和老师都笑了。我做完了作业，走过去，放在讲台上。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奖状，放在我手里，见他满手是墨，原来他便用这手写题来的。不一会，他做完题，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，做题去了。

　　自此以后，又长久没有看见学霸答疑。快到期末，老师登陆龙创说，“学霸又考了十九个满分呢！”到第二周的中午，又说“学霸又考了十九个满分呢！”到期末可是没有说，再到考完也没有看见他答疑。

　　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——大约学霸的确考满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