追忆我在中关村电脑城当“职骗”的日子
北京中关村的电子卖场曾是汇集了创业、骗局、机会、盗版诸多标签的庞然大物。鼎盛时期,以海龙电子城、鼎好电子商城、中关村e世界、科贸电子城为核心,汇聚于此的9大电子卖场,一度成为中关村的标志。
自2011年太平洋电子数码广场率先停业以来,中关村e世界于2015年关闭,海龙电子城于2016年结束旧业态,鼎好电子商城和科贸电子城也逐渐转型。
到今年5月中旬,随着北四环西北角的广安中海电子市场拆除,中关村的电子卖场也将告别历史。
在中关村的电子卖场的历史里,最受诟病的是骗子盛行。拉客、掉包和强买强卖,让消费者闻之色变。尽管*相关部门持续整顿,相较前几年,欺诈消费者的事件也的确减少了很多,但这颗毒瘤至今仍未消除。
12015年夏,上大四之前,我每天都要从理工大学来到繁华的四环东边做兼职。
高考后父亲从单位里找来的破笔记本又罢工了,午饭时,我嘬了一口粉,寻思着:“干完这个兼职就能添台电脑了。”
闷热的中午,连蝉都没有嘶鸣。我喝干了碗底的汤,汗开始从脸上滑落。我伸出手把汗揩干,觉得透过一丝气来。
“一瓶冰红茶……算了,来瓶冰矿泉水吧。”我审视着钱包。
又一个夏夜,在四环外的单车上,我终于凑全了电脑资金的最后一块拼图。听到收钱的提醒声,我快要叫出来。不经意瞥到路边的铜锅涮肉,还腾着热气,干咳一声,加速逃离了不属于我的热闹。
灌铅的双腿,不知疲倦地蹬着车,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,路边商店都变成了剪影往身后飞。欲望有了资金的注入,突然变得鲜活起来,自食其力渗出的快感,让我有点上头。
隔日,攥着褶皱的票子,我在银行柜台前等待着。这让我想起了高考查分前夜,伴随着咸味的时间静静等待。我揣着一大把大小不一、横七竖八的票子,不由得攥得更紧一些,四下提防。
不过,我这些省吃俭用出来的零票子,谁会在乎呢?我耸了耸肩。
“先生,一共623元,是全部存进去吗?”
“是。”
回到宿舍,我呆呆地看着银行发的到账信息,歪头问:“窦哥,我想换个电脑,你有啥推荐?”
窦哥是我室友,算是个电子发烧友。他叼着快要烧到手指的烟头,慢慢吐出灰色的烟雾,瞥向我笑道:“怎么,老爷机罢工了?”
我揩了一下头发,把头低了下去:“别提了,那机子年纪都快有我大了,没少给我找事儿,这不前两天刚趴窝(出故障)了嘛……”
窦哥把眼睛转了一转,伸手扶了下外卖的空碗,又嘬了一口烟屁股,却没有烟再出来。他意犹未尽地张张嘴,但也没能再挤出一个嗝来。半晌,他还是用慵懒的语调问:“你预算多少啊?”
我抠着手,应到:“就按3600来吧。”
“哟——”他清了清嗓子,“不好弄,这价钱,贱得不能用。”
我没吱声,窦哥又点燃一根烟,吐出大团的烟雾,咫尺之间,脸都看不真切。他油腻的嘴唇抽动了下,扔出几个字来:“你自己买个二手的吧。”
2“你好,我在网上看了你发布的信息,我也是北京的,可以验下货吗?”我打出这一行字,但又觉得不妥,把“你”改成“您”后,才按下了发送。
卖家回应很快:“可以啊,我还不出外地的呢,随时验货,我媳妇儿的机子。”
对方发布的是一台国行的ThinkPad,要价3500,说女生自用,很爱惜。我一条一条看着宝贝描述,满意。于是暗自思量:自己去取吧,当场验货,总不会被骗。
“咱明天出来看看机子吧?”对面发来了消息。
——这么急着卖,看来这人肯定很缺钱,再压下价试试呢?于是试探地回复问:“能再便宜点吗,3200行吗?”
对面迟迟没有回话。
——都这么便宜了,我还砍价,怕是生气了不想卖我?万一不愿意卖给我,给别人捡了便宜怎么办?我有点慌了,又赶紧在键盘上码到:“原价也行,明天见个面吧,机子我要了。”
我正要点发送,对面发来一条消息:“3200可以,觉得你也是个实在人,卖给你。明天中关村地铁站见吧,人多,也方便检测电脑。”
我看着输入栏里未发出的文字,暗喜:“幸好没发出去啊,不然白亏了300块钱。”
卖家有诚意又好说话,这出乎我预料,我假装镇静地回复:“明天几点?”
对面又是半天没回复。我等得有点着急,翻身排出我第二天的课表,检查逃课的选择:“嗯,明天的课都可以逃。”
喜悦很快变成不安,对面太沉默了。我看着窗外的残月,夜都深了,没有人醒着。
“叮叮——”我赶紧点开提醒,卖家发来一条消息:“上午9点吧。”
“好咧——”我心里喊到,忙打字回复,对面又发来:“兄弟9点啊,早点休息吧!”
“嗯嗯,好的,老哥!”
即将拥有新电脑的兴奋让我半夜睡不着,缩在被窝里一遍一遍翻阅着“宝贝描述”。看着地图事先规划的路线,不知在什么时候,才昏昏沉沉地睡去了。
3睁开眼,蝉鸣已经又响了起来。我爬起来穿好衣服,摇醒了还睡着的窦哥:“诶诶——上课帮我答个到!”
抓起钥匙出门,跨上自行车,蹬出校门时,有一种出发寻宝的感觉,我喜欢这种感觉。我一边骑,一边念叨着“中关村北站”,8点52分,赶到地铁口。
人很多,我掏出手机,果然对面发来了消息:“到了没?”
“我到了,你在哪呢?”我站在地铁口人流中间,像是个激流中的孤岛,快要被吞没。我一边四处张望,一边后悔昨晚没有跟卖家要手机号码,靠微信联系太低效了。我尝试在“闲鱼”上跟他语音联系,却没有人答复。
过了半天,卖家发来了新消息:“你穿什么衣服啊?”
我有点费解,不耐烦地回复到:“人多,电话联系,我电话15931167……”
迎面挤过的送货小哥差点撞掉我的手机,我来不及抱怨,把眼镜重新摆在鼻梁上。卖家并没有理会我的要求,而是继续问:“黄衣服蓝裤子是你吗?”
我仿佛背后挨了一枪,有点惶恐,四下里打量,却没有和任何视线相交,只得应到:“对,我黄衣服。”
一个短粗的年轻男人挤过人群,一边冲我咧嘴,一边逼近,尔后抓住了我的肩膀,很亲切地大力摇到:“跑这么远累不累啊?你好!你好!”
我承认我喜欢这样热情的招呼,但是我也注意到他两手空空:“那个,老哥,电脑我能看下吗?”
他笑起来,很迟钝的表情。
“怎么个意思?”我说,“如果不见电脑,那我肯定就不能付钱。”
男人严肃起来,用手在空中比划着说:“你怕什么,这里人这么多,都是实在人,主要是电脑我怕你不会检测,就事先放在电脑店里了,人家给咱检测,你买得也放心。”
“哥,现在能去取吗?”
卖家环顾一圈,适当降低音调说:“这不就说带你去拿吗?放心,都是好东西。”
4他领我走进了鼎好电子商城,轻车熟路得让我有点紧张。四周都是各色电子柜台,但是冷清,许多粗线条的销售人员靠在柜台上看着我。
“在哪啊?”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。
“快到了。”他头也不回地说,“就在前面,都检测好了,你试试直接拿走就行。”
“华伟电子”四个字扭曲地挂在凌乱的门面上,这甚至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招牌。
“进来吧。”男人提高声音冲我说,“来看看机子吧。”
我如释重负,随他跨进店铺,一个高瘦的年轻女店员从柜台后站起,警觉地盯着我,掏出手机翻找着什么。我刚想和男人搭话,他却转身进了库房。
“我给你拿机子来。”这一次他没冲我笑,我反而有些轻松。
女店员机械地招呼我在桌子旁坐下,我伸手拿起了桌子上的鼠标包装盒,找话道:“这没什么人啊,听说现在生意难做?”
她搓了搓鼻子,绷着嘴蹦出三个字:“不好做。”
男人从黑暗里抱着电脑走了出来,流程验机,如网上所见一般让我满意。
我放下心来,掏出手机要付钱:“哥,支付宝我扫你。”
他客套了几句,变戏法一样从腰里拿出手机。
付款到账,我站起身寒暄着,伸手要关电脑装书包,男人却一把拉住了我,转起眼睛抬高声音说:“都在店里验机了,就让人家帮帮忙,按店里的出货流程,来开个发货单,你要以后用着有毛病也能来找,咱们都有保障。”女店员也在一旁附和,表示可以帮忙开票。
我被男人的周全考虑打动了,越发觉得之前的顾忌太多余。人家一心替我着想,我还揣测他别有用心。我脸上滚烫,不好意思道:“那,哥,我请你吃饭吧。
男人脸上紧绷的肌肉舒展开来,上前一步收起电脑:“都是实在人,不用不用!”说着转身把电脑递给女店员,叫她按电脑型号给我开票。女店员斜着眼看着我,拿出了电话,问跟谁确认电脑信息。
心情不错,我哼着小曲儿望向店外,商城开门有一会儿了,多了些人气。
“诶——”那女人仰起脸喊我,“你这电脑按这个型号开票我们得多交税,帮这个忙不划算!”
我正想回话,男人却急切地接话道:“那开个便宜电脑的票也行,有个证明就行!”我暗自盘算着,无伤大雅,点头应许。
突然,男人的手机急促地响起来,接通电话,他表情大变,不知对电话那边的喊了几句什么方言。挂了电话,他满头大汗,对我说他家中出急事,要赶紧回去,还抱歉说一会儿不能送我,叫我自己拿了电脑回去。
我真是被感动了,急忙帮他拿起挎包,送他出门。他迈出门两三步,又顿在原地,嘀咕了一声“不行”。看我诧异,他过来抓住我的手腕,伸头冲店里头嘱咐:“一定要帮他装个新系统,用着舒心!”我急忙说着“不打紧”,劝他赶紧回家处理急事。
“今天的交易满意至极,以后交个朋友。”他客套完后,我目送他消失在卷门之后。
5“签字儿。”女店员冷冷地说,甩出一张票据,上面的字密密麻麻,盖着猩红的章。没有多看,我挥笔写下大名。
“等着我去盖章。”她扔下这句话出门了。我无趣地搔搔头,又在桌边坐下。
等待是无趣的,商城里多了一些散客,三五成群,热闹了起来。我低头看手机,不一会腰酸眼涩。抬头,店里又多了俩男人,在柜台前时不时望着我。
“店员一会儿就来。”我说。那俩人打量着我,没人搭理我,我自觉尴尬。
这时女店员进门来,跟那俩人交流些什么,听不真切,说完,只见女店员来到我面前:“电脑要激活,激活费4000。”
我愣住了——四周无人,我确定她在与我对话——我张大嘴巴,忙问:“我买别人的电脑,又不是你家电脑,要你激活什么啊?”
角落里的两个男人朝我靠了过来,手里挥舞着刚签好的单子大骂到:“不是我家电脑是谁家的啊?票据在这儿,孙子你还想抵赖?!”
我惊住了,说不出话来,呆坐在沙发上。男人叫嚷着逼过来,女店员则继续说:“系统也装好了,正版的,1800,固件驱动900,加上合约机激活费,一共再交6700!”
我反应过来:这不是误会,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,线太长了,我是浑水里唯一的鱼。
“我要报警。”我站起来,声音在抖,头皮开始冒出汗。
其中一个男人冷笑道:“民事纠纷,报警去吧。”
“你自己要买的,想抵赖?”女店员尖声吼叫。
屋内又挤进来几条大汉,四处站着。他们还在骂骂咧咧,那个淳朴卖家的嘴脸在我心里一下变得模糊,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那一瞬间,委屈、愤怒、无助,井喷了。
我握紧拳头,却哭了出来。那一刻,我是天下最怂的人。在这群恶人的围观下,我哭着借钱——不敢打给家人,朋友们却都表示无能为力。
这群男人中有人笑我,我却要红着眼圈向他们道歉,说电脑不要了,求着他们把3200块钱退给我。大概是看我实在无油水可榨,他们最后同意把钱退给我,但说系统已经安装了,必须扣除我1800的“系统费”。
我不敢反对,最后,手机短信到了:“支付宝到账1400元。”
我抓起依然空着的包走出店门,冲进大厦的卫生间仔细地洗脸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我吐了出来。
回到学校,我大病了一场。
6为了忘记这次屈辱,我拿着剩下的钱,去买之前我舍不得买的衣服,下舍不得去的馆子。然而我还是经常在梦中惊醒:一大群人围着我,一个尖声的黑影抓住了我的脖子,我张大了嘴巴,发出沉重的呼吸声,四肢却失去知觉,我挣扎着,惊坐起来。
跳闸了,空调无力地垂着口。我摇窦哥:“来根烟”。
窦哥最近被校园贷整得焦头烂额,已经很久不在宿舍睡了,他今天出现在宿舍,这让我有点惊奇。劣质烟卷不能充分燃烧,呛得我说不出话。窦哥翻了个身,探着头问我:“星期天跟我挣笔快钱,去不?”
“干啥啊,去哪?”
他把头探上来:“帮人卖电脑。”
“我可不懂电脑,你自己去吧。”
窦哥吐了口烟,挠挠头,说:“帮人撑场子,不是咱卖——就是,你懂吧?就看着人签合同,不用插话。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,结结巴巴地问他:“你干多久了?”
他娴熟地操起一个烟头,无所谓地回答:“俩星期。”
“在哪卖?”
“中关村啊。”
我仿佛被闪电击中一般,“鼎好之旅”的一幕幕又重现在我眼前。想起我本该得到的电脑,仿佛听见内心天平断裂的声音,我愤怒地握住了拳头,内心横竖都是:X!
我狠下了心,跟窦哥说:“去!”
他满意地咂咂嘴:“就知道你,睡吧,要去了叫你,跟着我就行。”
7我又站在鼎好电子城面前,已经5分钟了——哦,是我们。
窦哥告诉我,这行只招短工,不可能一家店干到底,还好市场很大,靠着这个吃饭的人不少。活儿都是QQ群里发的,我看着他推荐过来的QQ群——“中关村贸易群”,白底黑字,刺眼。
交了88块的“入群费”后,我按群主要求改了我的昵称“127号”——窦哥是“39号”,算这群里的元老了。
“走,来活儿了。”窦哥招呼我,我赶紧跟上。逆着人流来到2楼拐角处的一家小店,一个男人正等着我们。窦哥走过去,讨好地递给那人烟,男人捏着眼皮看着我们:“‘油儿’一会儿来,买电脑的,一会儿有人给你们打电话。”
我肯定曾经也被人暗地里叫过“油儿”,我想。
窦哥满口答应,那男人看了看窦哥递过来的烟卷上的商标,不屑地推开,狐疑地望着我:“你们,活儿熟吗?”窦哥急忙搭话:“常干,门清儿着呢!”我也点头附和:“熟着呢,熟着呢。”
我们下到一楼电梯间等着,窦哥看出我有些不安,把那根捏弯的烟扔给我。他四下里望望,凑近说:“别听网上的,咱这行不打人、不动手,顶多民事纠纷,没人愿意管。”他嘬了口烟:“就跟过来嚷两句,一个活儿300,划算。”我默不做声,咬紧了嘴唇——我只想拿回我的——狠狠地点了点头。
“让买东西的多开票,开票多咱提成也多,‘油儿’就是客人,你听出来了吧,怎么吸引过来的咱不管,有人干这个。”窦哥望着我,又按着手指自言自语,“咱就是帮忙,都是人家的事,就是帮个忙而已。”
我并不想搭话,扭过头去。
“听好了,过去的时候气壮一点儿!”窦哥又说。
“我都知道!”
“私底下自学了不少啊。”窦哥阴阳怪气地说。
窦哥很快就接到了那个电话,他拉着我就走。我迈着步子,小腿有点发软,窦哥扭头瞅我,骂道:“怂了?”我急忙跟上。
我们在楼层转角跟接头的人拿到单子的复印件之后,径直走进了之前踩点的那家店。此时,一个秃头男人正站着柜台前,情绪激动地和销售小哥争执:“什么解锁费要3000?!”
“嚷什么,这不都签好了?这是特供机,必须解锁激活!”窦哥一下像变了个人,一步迈到那个男人面前,满脸横肉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强买强卖!” 男人吃了一惊,回头看着我们,说罢他拍打着柜台,“市场管理部在哪?!我要投诉你们!”
我站在原地,不知道该答什么。窦哥冷笑着跨到男人右面,吼道:“去啊,看你去投诉啥,协议在这呢,报警都没用!”
似曾相识的一幕——我像被上了发条一般,慢慢地凑近,也挺起胸膛冲那男人说:“赶紧交钱吧,要不别想出去了!”
男人望下我,又打量下窦哥,秃头上冒出了大滴的汗。他说自己实在没有这么多钱,窦哥笑骂道:“没钱来买电脑?没听见吗,不给钱别想走!”
窦哥给我使了个眼色,让我守门口去,我如释重负,快步移动到门口,倚着门柱,不知道怎么就脱口而出:“还有系统安装费,1800,赶紧的,别在这耍无赖!”
窦哥有些惊喜地看了我一眼,我低头瞥了眼账单:机器2000,“激活费”3000——我又给男人加了“系统费”1800。
店里涌来越来越多的“顾客”,都在七嘴八舌地叫男人付钱。我坦然了不少,试着抬高了音量:“你啊,别……”
“抵赖”这两个字我没能说出来,它像一把刀,说出来会划伤我的喉咙。
“别拖了!赶紧的!妈的,把钱给了听见没!”我突然暴躁起来,大叫道。我失去了理智,只想赶紧结束这个闹剧。窦哥有些吃惊地看着我,众人跟着我一起骂骂咧咧,男人缩起了脖子,犹豫地刷完卡,我在门口看着男人抱着电脑,惊慌地挤出大楼。
众人散去。
“3500的电脑卖了6800,咱们搞的都是贪便宜的人,活该他们被坑!”窦哥蹲在公交站牌下面对我说,我不知该回什么,只得笑笑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会要‘系统费’啊?不过一般不要,看实在没钱的,才要——学挺快啊,都会举一反三了!”窦哥把烟掐了,又补一句,“这样的人都有钱,直接要就行——转你微信了,你500,系统费要得好!”
又是钱到账的声音,我却没有丝毫心情去看。
“他们都是贪便宜的人,搞他们是活该!”我重复着这句话——那我呢?
8人是健忘的,我也是。每个星期天都随窦哥一起接活儿,钱来得快,花得也像水流。也威胁过与我年龄相仿的人,我认识他眼里的恐惧,祈祷他不要崩溃。我很矛盾,可看着窦哥的横肉,我又条件反射地吼了出来,希望不要触及到一丝我的情感。
忘了干了多久,我们又一次轻车熟路地找到店家。我冲着一个肥胖的中年人挥舞着发票:“激活费2000,赶紧交了,不交别想出门!”——窦哥告诉我的,“激活费”看人下菜碟,要适当“浮动”。
此时窦哥在一旁帮腔:“这是FBI特供机,锁机的,赶紧交解锁费!”
我听过太多奇葩的理由,现在我更关心买家的反应。但是一只胖手抓住了我的手腕,把我往外拉。胖男人喘着气说:“跟我去消协,走!”
我仿佛台词对不上来一样,大脑一片空白,耳边蜂鸣,期待着一声“cut”来拯救我。我记得群主曾告诉过我们:干这行可以去派出所,但绝对不能被消协抓现行。
我茫然地望着窦哥,他也懵了。只听见店家喊到:“买电脑的打人了啊,想耍赖打人了啊!”
附近的“同行”都凑过来,方寸之间都是声讨买家的“邻居”。我在激愤的人群里被夹着左右不得,天旋地转,窦哥趁乱抓着我逃离。
“不要被人带去消协!来查没事,没证据,别跟人过去!”在电梯间,窦哥喘着粗气,“这单做不成了,这是‘油渣儿’,啃不动!”
我惊魂未定,不知说些什么。
“走走走,先别回学校,去别处。”窦哥边说边跳上一辆出租车,我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。车子带我们远离了中关村的人潮。
“干什么都会碰钉子,别放在心上。”窦哥大声地说,我分不清他是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我。
“咱歇段时间吧。”我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,刘海很乱,但我还是渴望凉风。
“得歇,得歇。”窦哥说着又点上了烟。
我和窦哥靠着唱双簧,很快变成了这行圈内的“知名人物”。每做一单,我都要总结新的要点,很快成了群里的管理员,每天群里都有讨教“经验”的新人,“照例”收红包也成了我额外的收入。
“听说今天宏泰(中关村海龙电子卖场关闭前里面的一个数码产品店)折了一个,被人拉消协了,估计要罚不少钱,不知道拘留不?”群里一条消息映入眼帘。
我警惕起来,问道:“谁,在咱群里吗?”
“在呢,我@他都不说话了”。
我冷汗一下就出来了,迅速在群成员里找到那个人,把他踢出群后,我长吁一口气:“群里不要再提他了,再提飞机票(踢群)。”
众人安静下来——已经不是第一次了,我必须得维持着这脆弱的安宁。
窦哥骂到:“干这行,被人弄住,都是自己反应慢。”
我没有吱声,想到最近手头很紧,想起上次“挣钱”已经是半个月前了——这个“副业”让我的消费水平大涨,我早就挣够了电脑钱。我还有许多“学生”,无法全身而退,我这么安慰自己。一丝清醒闪过,还不是都为了自己的私欲吗?晃晃脑袋,想法又乱又杂,仿佛油腻的钱在搅拌。
“明天你去市场等等活儿吧,我明天有事不去了。”窦哥在微信上告诉我,“还是9点,你自己去。”
“行啊,歇够久了。”我答应下来。
“利索点。”这是窦哥提醒我的最后一句话。
我苦笑,必须的,万不得已还得靠跑得快。
9脚刚踏进商城,前面一阵*——一个“同行”被人拖着走,他拼命挣扎,但是全世界都想与他划清界限。
我已经习以为常了,赶紧低头闪道。哪知“押送”的人一步踩到我面前,急切地问:“同志,市场监管部在哪?”
同志?——怎么能找到这把年龄的“油儿”呢——我心里诧异,回过神来问眼前这个老人:“你问市场监管部吗,大伯?”
“对,俺找市场监管部,他骗手机!”
——这市场哪来的监管部啊!
被捉住的同行给我使了个眼色,我心神领会,帮同行随便指路脱身是“行规”。我转头对老人说:“在负一楼,一直往里走。”
说完我刚想走,老人又拉着我央求:“别别,年轻人,我怕他跑,我去监管部找人来现场。你帮我看下他,他是骗子啊,可不能让他继续骗人了!”
老人又求附近的店家老板帮忙盯着这个倒霉的同行,我赶紧满口答应:“快去吧大伯,我们看着他!”
老人消失在我指的路的尽头,被抓的那人赶紧对我说:“我‘散户’,不碍店面的事,这老头我从地铁站现成骗来的,我现在就走。”
我叹了口气:“多大年纪的你也骗,真能耐!赶紧滚,以后散户别来这儿!”
他连连道谢要走,我叫住他又问了句:“你搞了人家多少?”
“不多,就800,我们干散活儿哪有你们固定的来钱多?”
“滚吧!”我鼻子莫名酸酸的。
那人一声不吭地消失在侧门。“热心”的老板们也都事不关己地缩进了店铺,这是市场的“默契”。我也准备闪人,躲个一天,风平浪静。扭身往出口走,越过两个货架,我却惊住,不敢再迈出一步——老人好像迷路了,正在电梯口四处张望。
我躲在货架后面观察他,他正急切地问着另一个店家,身体前倾,眉头像一把锈了的铁锁。不出所料,他得到的指向更离谱,他喘着粗气,开始费力地往一个方向跑,裤子上的水泥点很扎眼。
我真的无法再向门口迈出一步了——窦哥的嘴脸,我的狐假虎威和助纣为虐——我终于变成了我最痛恨的样子,正欺负一个跟我爷爷年纪相仿的老人。
“我就是一骗子!”我在心里喊道。
望着老人的背影,我近乎于崩溃,瘫坐在地上。想哭,但我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,我现在依然是个施害者,恶人的眼泪是无耻的。我不能让老人离开了,我爬起来冲上前去,拽住老人,他惊讶地看着我,一张布满了疲惫沟壑的脸。
“他认错了,把钱退给你了。”我低着头,从自己身上拿出800块钱,塞进老人破衬衫的前口袋,又补充道,“他怕得不行,说以后不干了。”
老人没有搭话,而是把钱拿出来,一张一张地捋平,放进腰间裹着的塑料袋中。
我还想说些什么,但是张不开口。我想起那年大街上阳光普照,我爷爷给我买零食拿出的那个塑料袋。我转过墙角,站在那里泪如雨下。
晚上,我告诉窦哥:“我以后不去了。”
“别啊,想啥呢,想多了你,都说了那些人是占便宜,不是啥好人,咱让他长个记性是对社会做贡献啊……”窦哥急切地又给我*。
我顿了一下,说:“我退群”。
尾声
后来我还是奔波于兼职,挣着少得可怜的固定工资。钱包的消瘦,让我经常感受到消费的落差。听说窦哥还在做,有了新拍档,也听同学说,他对我颇有微词,我只得苦笑应和。
有一天,他头破血流地回宿舍,强调是“骑车摔的”,说要在宿舍修养几天。
毕业那天班里聚会,酒过三巡,喝多了的窦哥一边摸着脖子上的金链,一边瞅着我,又是阴阳怪气地说:“我现在就给别人分活儿,俩月能搞6位数,让你跟着我干,你还不乐意,稀罕你似的!”
同学们都望向我,我一时间脸上火辣辣的。我摇了摇头,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,刺激的液体像火一样烧到我的心头。
“我嫌脏。”说完,我转身出门。
“圣母哎,跟自己没碰过一样……”身后传来窦哥戏谑的嘲笑和众人的恭维。
我碰过,我更感受过。我知道这是用灵魂作筹码的交易,然而我也懂良心的煎熬和生而为人的底线。
作者:合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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